《破土/上》Chapter57
57.[史塔克：归巢]
忘记了在哪里听到过的说法，犯罪者事后有很大的几率会返回犯罪现场。比如愉快犯带着恶毒的成就感返回现场欣赏自己的成果，比如经验不足的犯罪者忐忑不安地返回现场想要销毁残留的罪证。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返回作案现场这种行为本身就是要承担着极大的风险，但另一方面，两种想法又都是可以被理解的。
但二者皆非的自己又是出于什么想法再次出现在这里的呢。
你一边思考着，一边站在街道的一侧观察着对面。早已被清理过的现场此时被黄色的隔离带包围起来，不时有行人经过，但也毫无驻足的意思，他们只是默默地将冷淡的视线投向在那场事故中被毁掉的商户，然后面无表情地离开。他们对那场事故并不在意，更不会抱以同情。
在那个晚上，堆放在斜坡上的钢材意外滚落，不幸砸中了经过的厢型车，并毁掉了坡道正对着的几家商铺，伤员立即被送往了近处的医院进行救治。如此简单的报道之后便再无下文，事先被设计好的恶意袭击最终只是被敷衍地定义为一场不值得深究的事故。在城市眼下的状况之下，根本不会有正义的执法者静候在这里等待着犯罪者的出现将其绳之以法。
然而这并没有让身为罪魁祸首的你感到半点轻松。
你默默地站在那，直到刮起风来让你感觉到寒冷，你才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那里。
回过神来时，你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医院的大厅里。
你感到有些慌乱，一时间竟然想不起自己究竟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无论怎么努力，前来的路上的记忆都十分模糊。最后你干脆放弃了，前台身着白衣的护士开始用疑惑的眼神打量你，你不想引起麻烦，转身走向门口的塑料椅子坐了下来。尽管大厅上面是一方透明的玻璃棚顶，但阴霾的天气里并没有阳光照射进来，这让大厅里明亮的白色灯光显得有些刺眼，干燥的空气混杂着消毒水的气味，有手持拐杖的老人摇摇晃晃地在你身边坐下来，不时从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这一切都让你感到不自在，你皱了皱眉，站起身来。面对着前台接待处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迈开脚步走了过去。
前台的护士早已注意到你，看到你走过来，还没等你说话便先开了口。
“请问您需要帮助吗？”被她这样询问，你突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胆怯，在她的眼中，眉头紧锁神情恍惚的自己无疑是个可疑人物，有所防范也是十分自然的事情。
“请问......”好不容易开口说话，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嘶哑，你小心翼翼地组织着语言，“前几天SS事故的伤者......”
“您是来探病的吗？”她的表情有所缓和。
“......是。”迟疑片刻，你有些犹豫地肯定了这个说法。
“如果没有什么变化的话，他们现在应该是在住院处的七楼。”她伸出手指向大厅的门，“穿过停车场就是住院处。”
你顺着她的手望过去，她指向的门被厚厚的防寒帘挡住。你发现自己甚至记不清楚刚才是怎样穿过那扇门的。
“谢谢。”你回过头来对她道谢。
“不，不必客气。”她努力用友好的语气回答，却掩饰不住自己眼神里的惊慌。
也难怪。你转身朝着大门走去。此时自己脸上的表情，想必十分吓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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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总是做些多此一举的事这点来看，自己绝不能算是什么行业当中的精英。然而实际行动起来，手法的精湛却总是毋庸置疑的。以取人性命等肮脏的活计来谋生已经是既定的事实，然而个性中多余的多愁善感又会给自己平添不少麻烦。即使在工作过程中可以放空大脑，事后却无论如何也难以将各种与自己身份不相称的想法排除在外，无论是为逝者而感到悲怆，或是为逝者可能存在的家人而感到惋惜，从自己的角度来说这些想法反倒显得有些伪善。面对着亲手酿成的悲剧，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而感到悲哀呢。然而无论如何，你都难以控制自己的这些想法，以及这些想法引起的行动。
真是麻烦啊。你站在电梯里，长舒了一口气。
电梯门打开了。
你定了定神，走出电梯。与想象中的不同，长长的走廊里空荡荡的，安静得有些不像话。你突然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不管怎么说，你姑且还是迈开步子在走廊里游荡起来。靴底落在地面的瓷砖上，发出闷响，消毒水的气味更加刺鼻，病房的门口都挂着遮挡的布帘，你不知道他们住在哪里，也不知道他们的姓名。说到底，你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要来到这里。
并非想要给予安慰，也并非想要表达歉意。他们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而作为彻头彻尾的陌生人，自己根本就没有理由出现在这里。一旦身份暴露，只能是自讨苦吃。只是想要默默地确认他们的状况，然后一声不响地离开，如同影子一般来无影去无踪。但这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可言呢？
说到底，只是想要安抚自己尚存的良心罢了。
你在走廊中的椅子上坐下来，闭上眼睛，把脸深深地埋进自己的手掌里。
真是太卑鄙了。
啪嗒啪嗒的声音从走廊的拐角处传来，你这才抬起头，有些疲惫地睁开眼睛，看到拐角处出现的身影，你愣住了。
女孩出现在拐角，黑色的头发在头顶盘成一个松松垮垮的发髻，病号服对纤瘦的她而言显得太过宽大，女孩撑着两支拐杖，艰难而缓慢地向前移动着，脸上却带着有些倔强的表情。
然而下一秒，拐杖的一端在地面上打了滑，失去了支撑的力量，她冷不防摔倒在了地上，两支拐杖在地面上滑出很远。
你不假思索地站起身来跑了过去，拾起了两支拐杖，来到了她的身边。
“谢谢您......”女孩低声说着，撑着你的手臂，在你的搀扶下缓缓地站起身来。她比你想象得还要轻。
从近处观察，她的倦容一览无遗。女孩很年轻，应该比莉莉妮特大不了几岁，或许是疾病的缘故，她的皮肤苍白得有些病态，双眼下的黑眼圈也十分显眼。然而即便如此，她却紧紧地抿起嘴唇。即使在刚才摔倒的时候，她也没有发出一声惊叫。
“先到那边的椅子上休息一下吧。”你说。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在你的帮助下走向了最近的椅子。你们并排坐了下来。
“真是抱歉......给您添麻烦了。”她低垂着眼睛看向地面，一面向你道歉。
“不......”你答道，随即看向她的脚踝，“腿受伤了吗？”
“不，不是的。”她轻声答道，“腿没有事......只是，前几天刚刚做过手术，身体还没什么力气......”
“那，刀口......？”你下意识地担忧起来，如果是手术不久，那么刚刚摔倒那一下很有可能让伤口再次裂开。
“不！没事的！”女孩连忙说道，这也是她第一次抬头看你。“托您的福，没有什么事。谢谢。”
你看着她的眼睛，她的视线十分温柔，明明摔倒的人是她，这时候却反倒像她在安慰你一般。明明是这样温柔的孩子，为什么会做出这么鲁莽的行为呢。
“没有人留在医院照顾你吗？”你忍不住问道，“家人呢？”
“有人照顾我的......不过现在大家都很忙......不能给别人添麻烦。”她再次垂下眼睛，“其他人很快就可以出院了，不过我的伤势重一点，所以......”她自言自语般说道。
“其他人？”
“是......前几天车子在SS出了事故......结果变成了这个样子......”她伸出手，有些难为情般摸了摸耳垂，然后抬起头看向了天花板。
“真希望能赶快好起来啊......”她喃喃地说道。
自己早该知道。
眼前这个女孩，就是自己罪行的受害者。然而她坐在你的面前，却对你犯下的罪行一无所知，在她眼里你只是偶然路过并给予她帮助的好心人。她甚至还跟你道谢，丝毫想不到自己变成这副样子就是眼前这个人的过错。如同被事先安排好一般，她以这种方式出现。她的话没有一句不让你感到倍受谴责，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提醒着你，是你让她变成这样的，她的出现给了你机会，眼下你可以解放自己，将自己心中所有的内疚惭愧和罪恶感对她倾吐出来，并恳求得到她的原谅，她看上去这样温柔，你甚至忍不住心想，如果此刻对她坦白，她甚至可能宽容这一切也说不定。
然而看着面前的她，你却什么也说不出口。那些未能说出口的话语在你的心头翻卷着，让你感到更加煎熬。但你别无选择。
似乎察觉到你的动摇，女孩回过神来。
“对不起，说了些沉重的话题。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你抬起眼睛看向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竟然是她的笑容。
“雏森——！”
突然出现的喊声打断了你们，女孩慌忙回过头去。你看到一名银发的少年出现在拐角，在看到女孩之后以最快的速度冲了过来，猛地抓住了她的手臂。
“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知不知道别人有多担心你！”少年歇斯底里地喊叫着，丝毫没有注意到你的存在。
“对不起......小狮郎......”女孩泄气般低下头去，你注意到她的手臂被少年攥得很紧，想必很疼。
女孩的道歉声让少年多少恢复了理智，他看到女孩的表情，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松开手，女孩的手臂无力地落回她的腿上。
“不......抱歉......”少年别开脸，“只是下次不要再一声不响地自己离开病房了......大家都担心得不得了......”
“嗯......”女孩用难过的声音小声应道。
少年这才转过脸，在注意到你之后，他的脸上一瞬间露出了有些危险的表情。
“你是谁？”他用冷冰冰的声音问道。
你一时无言以对。
“我刚刚不小心摔倒了，是这个人扶起了我！”女孩连忙抬起头替你回答道。
“不过，只是稍微滑倒了一下，没有什么大事！”看到少年听到“摔倒”两字时脸色的巨变，女孩慌张地补充道。
“......”男孩阴沉着脸。
“回去吧，”他一手拿起靠在墙边的拐杖，将一只手伸向女孩，“能走路吗？”
“嗯......”女孩小声地应道，在少年的搀扶下站起身来。
“刚才真的谢谢您了！”在离开之前，她不忘转过头来向你再道一声谢。
“啊......”你紧张而简短地答道。
少年这时也转过头来看向了你。
如同冰一般尖锐寒冷的视线似乎随时能将你戳穿，他紧盯着你，脸上写满了不信任，你甚至觉得下一秒他就会将你的一切伪装拆穿，让所有人都知道，你便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然而他没有。
他只是一言不发地点了一下头，随即无言地转过身去，搀扶着女孩缓慢地向前走着，最终消失在了走廊的拐角。
在目送他们离开之后，你迅速地站起身来，匆忙地冲向电梯，看着电梯上方的数字一下一下地跳动着，电梯门打开以后，你猛地冲进去，用力地按着关闭的按钮，电梯门缓缓地关上，又缓缓地向下移动着，只是短短的十几秒钟，对你而言却漫长得过分。当电梯门再次打开，你猛地地冲出电梯，不顾他人狐疑的视线，加快脚步跑向大门，推开了厚重的布帘，逃也似地冲了出去。
然后一脚踏进了雪地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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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知道自己在雪中坐了多久。
大片的雪从空中落下，落在你的头发上，融化，随即又再次冻结，脸颊已经冻得有些麻木，但你却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偶尔有抱着狗的散步者经过，肆意地将谴责的眼光投向你，然后脚步匆匆地离开，急于回到自己的家中。
对自己而言，在这座城市里，并不存在能够称之为家的场所。
眼下从这里起身，自己又能到什么地方去呢。
想不出答案，你索性继续坐在长椅上，有些茫然地盯着空无一人的公园，树木和设施全部被被雪覆盖，未免显得有些萧条，不过就安静的角度来说，这里倒是无可挑剔。住处姑且是有的，那里还有一群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聚集在一起的乌合之众，但那并非可以抱有期待的对象。想要从他们身上寻求足以慰藉孤独的什么，从一开始就是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
你低下头去。
“你果然在这里。”
听到女孩熟悉的声音，你抬起头来。
莉莉妮特·金迦芭柯站在你面前，她戴着一顶雪白的毛线帽，双手背在身后，正笑嘻嘻地看着你。
“......”你无言地看着她，对她是如何找到自己的并不感到好奇。
每当你独自离开去做一些多余的事情以后，她总是能够准确地找到你。在你离开之前她就很清楚你要去做些什么，然而她却从来不会事先阻拦你，只是在你做完想做的事并因此而感到消沉时伺机出现。
“要喝热可可吗？”见你不说话，她变魔术一般从身后拿出一个装着两杯热可可的塑料袋举到你的面前，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
她从来不需要你解释什么。
“啊。”你接过一杯。饮料的温度透过纸杯传向你的手心，让你感到温暖。
她用戴着手套的手将你身边座椅上的雪拂去，然后在你身边坐下。掀开纸杯的盖子，自顾自地开始喝起来。你握着杯子，迟迟没有动作。
“你在发什么呆？史塔克！再不喝可就要凉掉了。”见你不喝，她开始不满地嚷嚷道。
“吵死了，知道了......”
你这才掀开杯盖，黑棕色的可可冒着热气，散发出香甜的气息，让你紧绷的神经不由得放松了一些，你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小口，温暖的液体顺着食道滑进胃里，你忍不住打了寒颤，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实在冻得够呛。可可的甜味留在口腔当中，身体也开始恢复温度，这感觉不坏。你举起杯子，很快喝掉了大半杯。莉莉妮特坐在一边看着你，满意地摇晃起了双腿。
“史塔克，你的头发都冻上了。”她说道。
“是吗。”你漫不经心地应道，对自己头发的状况并不在意。
“你的鼻尖也冻得通红。”
“是吗。”
“你这么哭丧着脸，样子真难看。”
“是吗。”
“史塔克。”
“......”
听出她声音的颤抖，你终于扭过头去看向她。
她的脸颊这时也冻得有点泛红，但她似乎也并不在意，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你，她的嘴唇微微向下撇着，看上去非常难过。
你有些苦恼地别过脸去，伸手探向自己的头顶，试着将落在头顶的雪拂去，感觉到头发根部又冰又硬，果然如她所说，自己的头发都冻起来了。
“我到那家医院去了。”你终于对她开口了，像是想解释什么一般。尽管你知道她并不需要听你的什么解释。
“嗯。”莉莉妮特轻声地应道，静静等着你说下去。
“看到她了。”
“嗯。”她继续应道，既不催促也不追问。
“一个年轻女孩......”
“嗯。”
“我......”你突然不知道该怎样继续下去，无言地埋下头去。要用怎样的语言才能将自己的心情准确地描述给她，让她明白呢，自己的罪恶感，内疚，煎熬和侥幸，这样繁杂的情绪乱麻般纠缠在一起，就连自己都没能理顺的心情，又怎么可能清晰地传达给她。
“没事的，史塔克。”
感受到少女的手掌轻轻地放在你的头顶，你惊讶地抬起头来看向她。
“没事的。”她一边笑着，一边用摘下了手套的手温柔地抚摸着你的头发，被冻结在一起的头发在她掌心的温度之下缓缓地融化开来。她静静地看着你，毫不吝惜地对你微笑着，用动作告诉你什么都不需要担心，看着她的笑脸，你甚至产生了自己已经被原谅的错觉。
传达到了。你心想。
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来，走到你的面前拉起了你的手。
“我们回去吧，史塔克。”她说。
“嗯，回去吧。”你答道。
你们一前一后地走着，两只手握在一起。她走在前面，脚步不急不缓，你低头，看着雪地上她走过留下的一串小小的脚印。她的手心湿漉漉的，却十分温暖。接下来，她将要带领你回到那个地方，那里并不是家，没有翘首等待的家人，没有精心烹调的料理，也没有让人酣然入眠的床铺。那里带给你的只有无尽的矛盾和痛苦，然而即便如此，自己却没有勇气离开那里，只要那里能给孤独的自己哪怕一点微不足道的慰藉，自己也只能够返回那里，并带着渺茫的希望生活下去。
你任凭少女牵着你的手，向前走着，返回那个并非家的地方。
如果一定要给那个场所赋予一个名字的话。
巢穴。
TBC
